剑来 !
大泉王朝的京城,蜃景城下了大雪后,是世间少有的美景。
蜃景城多华美建筑,道观寺庙星罗棋布,故而美景不在下雪时,而在化雪时,必须登高赏雪,俯瞰此城,宛如一处五彩琉璃仙境,流云漓彩,莹澈无瑕。
姜尚真和浣纱夫人就在化雪之时,进入了这处人间仙境。只是世间美景如美人,仿佛经不起长久细看。姜尚真刚刚入城,就已经没了兴致,妇人则是心有牵挂,也对景色无甚观感。
姜尚真弄了一份关牒,名字当然是用周肥。这可是一个大有福运的好名字,姜尚真恨不得在玉圭宗谱牒上都换成周肥,可惜当了宗主,还有个俨如太上宗主的荀老儿,都容不得姜宗主如此儿戏,老头子真是半点不晓得老马恋栈不去惹人厌的道理。
浣纱夫人依附九娘,则不用如此麻烦,她本就有边军姚家子弟的身份,父亲姚镇,老将军当年下马卸甲,转为入京为官,成为大泉王朝的兵部尚书,只是听说近两年身体抱恙,已经极少参与早朝、夜值,年轻皇帝专程请数位神仙去往中岳山君府、埋河碧游宫帮忙祈福。老尚书之所以有此殊荣待遇,除了姚镇本身就是大泉军伍的主心骨,还因为孙女姚近之,如今已是大泉皇后。
入城后,一身儒衫背书箱的姜尚真,用手中那根青竹行山杖,咄咄咄戳着地面,如同刚刚入京见世面的外乡土包子,微笑道:“九娘,你是直接去宫中探望皇后娘娘,还是先回姚府问候父亲,见见女儿?若是后者,这一路还请小心街巷游荡子。”
浣纱夫人是九娘,九娘却不是浣纱夫人。
她被荀渊感叹一声“异哉”的自断一尾,其实便在姚近之身上,早已与这位大泉皇后魂魄相融,用以庇护姚近之这个身负气运的晚辈身上。除此之外,也是浣纱夫人有心做给大伏书院看的一种决然姿态,断去自身大道的最根本一尾,从仙人跌境为玉璞,若是以后世道大乱,她一样会置身事外,两不相帮。
妇人头戴幂篱,遮掩面容,轻声问道:“姜宗主最多可以在京城待几天?”
姜尚真说道:“叙旧,喝酒,去那寺庙,领略一下墙壁上的牛山四十屁。逛那道观,找机会偶遇那位被百花福地贬谪出境的曹州夫人,顺便看看荀老儿在忙什么,事情茫茫多的样子,给九娘一旬光阴够不够?”
妇人施了个万福,道:“谢过姜宗主。”
两人就此分道,看样子九娘是要先去姚府探亲,姚老尚书其实身体健朗,只是姚家这些年太过蒸蒸日上,加上众多边军出身的门生弟子,在官场上相互抱团,枝叶蔓延,晚辈们的文武两途,在大泉庙堂都颇有建树,加上姚镇的小女儿,所嫁之人李锡龄,李锡龄父亲,也就是姚镇的亲家,昔年是吏部尚书,虽然老人主动避嫌,已经辞官多年,可毕竟是桃李满朝野的斯文宗主,更是吏部继任尚书的座师,所以随着姚镇入京主政兵部,吏、兵两部之间,相互便极有眼缘了,姚镇哪怕有心改变这种颇犯忌讳的格局,亦是无力。
只说老尚书的孙子姚仙之,如今已经是大泉边军历史上最年轻的斥候都尉,因为历次吏部考评、兵部武选,对姚仙之都是溢美之词,加上姚仙之确实战功卓著,皇帝陛下更是对这个小舅子极为喜欢,故而姚镇便是想要让这个心爱孙子在官场走得慢些,也做不到了。
倒是孙女姚岭之,也就是九娘的独女,自幼习武,资质极好,她比较例外,入京之后,经常出京游历江湖,动辄两三年,对于婚嫁一事,极不上心,京城那拨鲜衣怒马的权贵子弟,都很忌惮这个出手狠辣、靠山又大的老姑娘,见着了她都会主动绕道。
姜尚真看着那个姗姗远去的婀娜身影,微笑道:“这就很像男子送妻子归宁省亲了嘛。”
随后姜尚真问路辛苦,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座名声不显的小武馆,十几年前开设的武馆,馆主刘宗,在武馆林立的大泉京城,属于二三流的身手,一有同行聚会,共同商议某位外乡拳师能否开馆,如何安排三位馆主去问拳试探斤两,刘宗都只能敬陪末座,事后每次问拳,刘宗也多是打头阵,因为刘宗肯定输,属于先卖给外乡人一个面子。
久而久之,京城武林,就有了“逢拳必输刘宗师”的说法,如果不是靠着这份名声,让刘宗小有名气,姜尚真估计靠问路还真找不到武馆地址。
两个替武馆看门的男子,一个青壮汉子,一个干瘦少年,正在清扫门前积雪,那汉子见了姜尚真,没搭理。
少年到底还为武馆营生考虑几分,打量着眼前这个游学书生装扮的男子,好奇问道:“这位先生,是要来我们武馆学拳不成?”
姜尚真笑道:“我在城内无亲无故的,所幸与你们刘馆主是江湖旧识,就来这边讨口热茶喝。”
少年笑了起来,倒是个实诚人,便要将这个书生领进门,小武馆有小武馆的好,没有太多乱七八糟的江湖恩怨,外乡来京城混口饭吃的的武林好汉,都不稀罕拿自家武馆热手,毕竟赢了也不是什么夸耀事,而且就老馆主那好脾气,更不会有仇家登门。
一旁大雪天也没穿棉袄的精壮汉子,先前扫雪无精打采的,突然瞧见了两位邻近女子路过武馆门前街道,便轻喝一声,肌肉鼓胀,一个气沉丹田,双膝微蹲,不断旋转起来,一时间武馆门口雪屑无数,两位女子羞恼不已,低声骂了几句,快步跑开。
那书生一个蹦跳,躲过扫帚,结果路滑,落地后没站稳,摔在地上。那汉子大笑不已,也懒得道歉,反而笑话这读书人下盘不稳腿无力,这可不行啊,莫不是媳妇给野汉子拐了,气又气不过,打又打不过那厮,便要来学拳吃苦?
少年有些着急,听说读书人最好面子,而且还是馆主的客人,不能这么随便羞辱。万一是个有功名的,或是来这边参加春闱会试的举人老爷,到时候闹到衙门那边去,武馆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。
好在那书生像是任人拿捏惯了的软柿子,笑道:“不是学拳,吃不住苦。”
这番动静,惹来那两位女子频频回眸,掩嘴娇笑,哪来的书呆子,学什么拳脚功夫,都长得那么好看了,女子也舍得偷别家汉子去?
姜尚真被少年领着去了武馆后院。
磨刀人刘宗,正在走桩,缓缓出拳。
老人实在是天生就输了“卖相”一事,头发稀疏,长得歪瓜裂枣不说,还总给人一种猥琐粗鄙的感觉。拳法再高,也没什么宗师风范。
只是当年在那藕花福地,刘宗却曾经与南苑国国师种秋,谪仙人陈平安,三位纯粹武夫,从敌为友,并肩作战。
刘宗还与当时已经修成仙家术法的俞真意对敌。
打不过是真打不过。
姜尚真笑道:“刘老哥,还认得同乡人周肥吗?”
老人立即停下拳桩,让那少年弟子离开,坐在台阶上,“这些年我多方打听,桐叶洲好像不曾有什么周肥、陈平安,倒是剑仙陆舫,有所耳闻。当然,我至多是通过一些坊间传闻,借阅几座仙家客栈的山水邸报,来了解山上事。”
姜尚真环顾四周,道:“既然都是金身境瓶颈了,为何还要蜷缩此地,昔年藕花福地磨刀人的英雄意气,都给浩然天下的仙气给消磨殆尽了?”
刘宗嗤笑道:“不然?在你这家乡,那些个山上神仙,动辄搬山倒海,翻云覆雨,尤其是那些剑仙,我一个金身境武夫,随便遇到一个就要卵朝天,如何消受得起?拿性命去换些虚名,不值当吧。”
姜尚真摘了书箱当凳子坐下,“大泉王朝历来尚武,在边境上与南齐、北晋两国厮杀不断,你要是依附大泉刘氏,投身行伍,砥砺武道,岂不是两全其美,只要成功跻身了远游境,便是大泉皇帝都要对你以礼相待,到时候离开边关,成为守宫槐李礼之流的幕后供奉,日子也清净的。李礼当年‘因病而死’,大泉京城很缺高手坐镇。”
刘宗摇头道:“做人总不能做了个死法都没得选的可怜人。按照你的说法,我当初在藕花福地,就可以随便找个皇帝投靠了。如今日子是清苦了点,不过很自在。反正习武一事,从未落下,该是刘宗的远游境,慢些来,终究会来。”
姜尚真点头道:“难怪会被陈平安敬重几分。”
刘宗笑问道:“那位小剑仙,是别洲人氏吧?不然那么年轻,在这桐叶洲肯定名气不会小,他如今混得如何了?”
姜尚真想了想,“不好说啊。”
至于这个磨刀人,当然没说真话,甚至可以说几乎全是在瞎扯,不然姜尚真也不会从玉圭宗的繁杂谍报当中,看到“刘宗”这个名字。事实上,刘宗离开藕花福地之后,没少出风头,与练气士多次厮杀,如今不但是金顶观的不记名供奉,还是大泉先帝刘臻亲自挑选出来的扶龙人之一,为了保证新帝能够顺利登基,不惜软禁了手握北边军权的大皇子刘琮在京“养病”,刘宗正是藩王府的看守人,可谓当今天子的心腹。
一个老江湖的自保之术,姜尚真可以理解,毕竟春潮宫周肥,在藕花福地江湖上的名声确实不算好。
之前闲聊,也就是姜尚真实在无聊,故意逗弄刘宗而已。
比如陈平安在狐儿镇九娘的客栈,曾经与三皇子刘茂起了冲突,不但打杀了申国公高适真的儿子,还亲手宰了御马监掌印魏礼,与大泉昔年两位皇子都是死敌,陈平安又与姚家关系极好,甚至可以说申国公府失去世袭罔替,刘琮被软禁,三皇子刘茂,书院君子王颀的事情败露,当今天子最终能够顺利脱颖而出,都与陈平安大有渊源,以刘宗的身份,自然对这些宫闱秘闻,不说一清二楚,肯定早就有所耳闻。
刘宗在那边胡说八道,姜尚真听着就是了。
刘宗输只输在了不知道眼前周肥,竟然会是整个桐叶洲山上的执牛耳者。
哪怕曾经确实听说剑仙陆舫好友之一,有那玉圭宗姜尚真,但是刘宗打破脑袋都不会想到一位云窟福地的家主,一个上五境的山巅神仙,会愿意在那藕花福地虚耗甲子光阴,当那什劳子的春潮宫宫主,一个轻举远游、餐霞饮露的神仙,偏去泥泞里打滚好玩吗。早年从福地“飞升”到了浩然天下,刘宗对于这座天下的山上光景,已经不算陌生,这里的修道之人,与那俞真意都是一般断情绝欲的德行,甚至见识过不少地仙,还远远不如俞真意那般真心问道。
刘宗感慨道:“这方天地,确实千奇百怪,记得刚到这里,亲眼见那水神借舟,城隍夜审,狐魅魇人等事,在家乡,如何想象?难怪会被那些谪仙人当做井底之蛙。”
姜尚真笑道:“这些神神怪怪,见多了也就那么回事。反倒是那上梁之日诞生拆梁人,拗着性子多看几年,更有趣些。”
刘宗不愿与此人太多绕弯子,直截了当问道:“周肥,你此次找我是做什么?招揽帮闲,还是翻旧账?如果我没记错,在福地里,你浪荡百花丛中,我守着个破烂铺子,咱俩可没什么仇隙。若你顾念那点老乡情谊,今天真是来叙旧的,我就请你喝酒去。”
姜尚真说道:“喝酒就算了,我这人只喝美酒,你这武馆生意,能挣几个银子?放心吧,我真不是冲你来的,此次与朋友一道远游蜃景城,凑巧听说了刘宗这个鼎鼎大名,就想要碰碰运气,不曾想还真是你。看来当下我运气不错,趁着运道正隆,今夜就去寻访曹州夫人,看看能否一睹芳容。刘老哥要不要与我携手夜游?有刘老哥这副尊荣衬托小弟,我便更有希望获得曹州夫人的青睐了。”
刘宗捻须而笑:“周老弟风采依旧啊。”
姜尚真微笑道:“看我这身读书人的装束,就知道我是有备而来了。”
刘宗笑问道:“当真就只是一位过路客?”
姜尚真点头道:“所以劳烦刘老哥收起袖中那把剔骨刀,这般待客之道,吓煞小弟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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终于临近那座中土神洲,柳赤诚这一路都出奇沉默,歇龙石过后,柳赤诚就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了。
柴伯符内心深处,已经对柳赤诚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若说顾璨那小崽子,是个处处有福缘之人,柳赤诚与自己就是货真价实的同道中人了。
当初在那歇龙石,柴伯符忙着在山上捡宝,尽显山泽野修本色,不料急匆匆赶来了一大帮修士,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都有,分为几个大小山头,御风悬停,都是奔着突然失去禁制的歇龙石而来,柴伯符也不怕事,柳赤诚开了禁制却不关门,任由外人被异象牵引而至,自然是有恃无恐,哪怕不提柳赤诚的玉璞境修为,光是白帝城的名号,就够他们三人横着走了,更何况那人就在渌水坑,真要有事,相信不会见死不救,毕竟还有顾璨这个刚收的嫡传弟子。
然后歇龙石之上,就在柴伯符身边,突兀出现一位竹笠绿蓑衣的老渔翁,肩挑一根青竹,挂着两条穿腮而过淡金色鲤鱼。
正是柳赤诚嘴里的那位渌水坑捕鱼仙,渌水坑的南海独骑郎好几位,捕鱼仙却只有一个,历来行踪不定。
柴伯符刚要起身,对这位修行路上的前辈聊表敬意,被老渔翁瞥了一眼,柴伯符立即纹丝不动。
老渔翁对那些闻风而动的练气士挥挥手,示意这座歇龙石,不是他们可以觊觎的。
一个大道亲水的玉璞境捕鱼仙,身在自家歇龙石,四面皆海,极具威慑力。
若是歇龙石没有这个老渔翁坐镇,只是盘踞着几条行雨归来的疲惫蛟龙之属,这拨喝惯了海风的仙师,凭借各种术法神通,大可以将歇龙石狠狠搜刮一通,历史上渌水坑对于这座歇龙石的失窃一事,都不太在意。可捕鱼仙在此现身赶人,就两说了。海上仙家,一叶浮萍随便飘荡的山泽野修还好说,有那岛屿山头不挪窝的大门派,大多亲眼见过、甚至亲身领教过南海独骑郎的厉害。
所以谱牒仙师权衡利弊过后,纷纷对那老渔翁行礼告辞,其余野修瞥了眼那些流淌入大海的珍稀龙涎,都有些不舍。
捕鱼仙便戟指一人,海中龙涎迅速聚拢,激荡而起,将一位距离歇龙石最近的山泽野修包裹其中,当场闷杀,尸体消融。
柳赤诚的心思不在捕鱼仙身上,谱牒仙师识趣离去,野修们惴惴跑远,最后只剩下两位女子,依然御风悬停远处,
一个瞧着柔柔弱弱的年轻女子,不是那种让人一见倾心的惊艳姿容,就是耐看,很耐看。
身边跟着一头双眸各异的小狐魅,金丹境。比起自家龙伯老弟,那还是要强上一筹的。
顾璨始终一言不发。
那位老渔翁不知为何,更是沉默,神色不定。
柳赤诚便忍不住问道:“这两位姑娘,若是信得过,只管登山取宝。”
然后柳赤诚对那姿容绝美的狐魅微微一笑,后者眨了眨眼睛,然后躲到了年轻女子身后。
那年轻女子还真不客气,就带着婢女模样的小狐魅,落在了歇龙石之上。
她让狐魅在原地等着,独自登山。
柳赤诚便去往小狐魅那边,笑道:“敢问姑娘芳名,家住何方?在下柳赤诚,是个读书人,宝瓶洲白山国人氏,家乡距离观湖书院很近。”
那少女后退几步,怯生生道:“我叫韦太真,来自北俱芦洲。”
这个身穿一袭粉色道袍的“读书人”,也太怪了。
柳赤诚脸色惊讶,眼神怜惜,轻声道:“韦妹妹真是了不起,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啊,太辛苦了,这趟歇龙石游历,一定要满载而归才行,这山上的虬珠品秩很高,最适合当做龙女仙衣湘水裙的点睛之物,再穿在韦妹妹身上,便真是天作之合了。如果再炼制一只‘掌上明珠’手串,韦妹妹岂不是要被人误会是天上的仙女?”
韦太真既不恼羞,也不生气,只是说道:“柳先生,你再这样,我家主人会生气的。”
柳赤诚指了指地面,双方还距离七八步远,笑道:“我对韦妹妹发乎情止乎礼,那位姑娘不会生气的。”
韦太真说道:“我已经被主人送人当婢女了,请你不要再胡言乱语了。况且主人会不会生气,你说了又不算的。”
柳赤诚抬起袖子,掩嘴而笑,“韦妹妹真是可爱。”
韦太真说道:“你再这样,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。”
柳赤诚放下袖子,笑眯眯道:“韦妹妹与柳哥哥客气什么。”
柴伯符百无聊赖地蹲在捕鱼仙一旁,只觉得柳赤诚这家伙真是禀性难移,先前在宝瓶洲北游路上,也是见着个漂亮女子,不管是山上女修,还是市井女子,就一定要凑上去言语调笑几句,关键是柳赤诚这个色胚光说不做,到底图个什么?
歇龙石之巅,顾璨终于开口笑道:“好久不见。”
李柳点头道:“还好。”
顾璨点点头,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因为顾璨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。
他当年除了当陈平安和刘羡阳的跟屁虫,其实也喜欢自己一个人四处瞎逛荡,遇上年纪大、力气就大的无赖货色,只能跑远了,再嘴臭几句,但是小镇最西边那个破宅子,有个叫李槐的同龄人,是顾璨当年少数能够欺负的可怜虫之一,李槐骂也骂不过自己,打架更不是自己的对手,而且李槐有点好,不太喜欢跟家里人告状,所以顾璨时不时就去那边玩耍,结果有次大雪天,四下无人,他往李槐衣领里塞雪球的时候,给李槐姐姐撞见了,结果顾璨就被那个瞧着瘦弱的李柳,提着一条腿,脑袋朝地,被当那扫帚,把她家门口给扫雪干净了,才把顾璨随手丢在地上,顾璨晕头转向爬起身,跑远了之后,才对那李柳大骂不已,说回头就要喊陈平安来欺负你,小娘们,到时候让陈平安骑在你身上往死里揍,看以后谁敢娶你……
顾璨问道:“听说你去北俱芦洲了?”
李柳嗯了一声。她看着歇龙石山脚那边的柳赤诚。
顾璨以心声言语道:“是白帝城城主的小师弟,你小心点。柳赤诚虽然嘴贱,却也不会真做什么。”
李柳瞥了眼顾璨,“你倒是变了不少。”
顾璨笑道:“也还好。”
在那之后,顾璨也悚然一惊,下意识御风拔高数丈。
因为李柳一跺脚,整座歇龙石就瞬间碎裂开来。
不是缓缓下沉入海,而是整座山头被直接破碎,刹那之间,浩然天下就失去了这座属于渌水坑的歇龙石。
韦太真一个摇晃,赶紧御风悬停空中。
替渌水坑镇守此地的捕鱼仙竟是什么都没说。
柴伯符差点被吓破胆。
柳赤诚呆呆转头,望向那个年轻女子。
李柳问道:“想死吗?”
柳赤诚委屈道:“我师兄在不远处。”
李柳问道:“哦?那我帮你将郑居中喊来?”
白帝城城主,真名郑居中,字怀仙。
只是一座浩然天下,有几个敢对这位魔道巨擘直呼名讳。
柳赤诚立即摇头道:“不用不用,我有事,得走了。”
柳赤诚扯开嗓子喊了一声龙伯老弟,说咱们该赶路了,柴伯符咽了口唾沫,战战兢兢站起身,小心翼翼御风远去。
顾璨与李柳抱拳告别,就此离去。
到底是同乡人,顾璨对李柳并无太多忌惮,哪怕她一脚踩碎歇龙石,顾璨依然没有太多心境涟漪。
于是歇龙石旧址之上,就只剩下那位捕鱼仙的老渔翁,等到柳赤诚三人远去,老渔翁跪下身,伏地不起,颤声道:“渌水坑旧吏,拜见……”
李柳皱眉,打断老渔翁的言语,“你带着所有的南海独骑郎,去北俱芦洲济渎辅佐南薰水殿沈霖,她会是新任灵源公,但是境界不够。”
老渔翁依旧不敢起身,高声道:“小吏领旨!”
李柳伸手一抓,已经粉碎沉海的歇龙石,聚拢为一颗珠子,被她收入袖中。
在老渔翁身形消散之后,韦太真来到李柳身边,轻声问道:“主人?”
李柳说道:“先去渌水坑,郑居中已经在那边了。”
只是李柳此后御风去往渌水坑,依旧不急不缓,突然笑道:“早些回去,我弟弟应该到北俱芦洲了。”
韦太真轻轻点头。
于是李柳便一把抓住狐魅肩头,瞬间就置身于渌水坑当中。
渌水坑,宛若一座宫城,琼楼玉宇,殿阁无数。
白帝城城主站在一座主殿外的台阶顶部,身边站着一个身材臃肿的宫装妇人,见着了李柳,轻声问道:“城主,此人?真是?”
男人笑道:“你不该炼化这座渌水坑作为本命物的。”
李柳步步登高,宫装妇人突然涨红了脸,双膝微曲,等到李柳走到台阶中部,妇人膝盖已经几乎触地,当李柳走到台阶顶部,妇人已经匍匐在地。
男人半点不奇怪,单凭一座渌水坑,去承受方圆万里之内的全部海水之重,飞升境当然也会吃力。不然眼前这位年轻女子,以她目前的境界而言,
李柳一脚踩在那头飞升境大妖的脑袋上,与那男子说道:“又见面了。”
白帝城城主笑道:“真打算这辈子就是这辈子了?”
李柳望向远处,依旧脚踩那头飞升境的头颅,点头道:“都要有个了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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晴空万里,大日高悬。
一个青衣小童和黑衣少年,从济渎一起御风千里,来到极高处,俯瞰大地,是一处大源王朝的藩属小国地界,此地旱灾酷烈,已经接连数月无雨水,树皮食尽,流民四散别国,只是老百姓离乡背井,又能够走出多远的路程,故而多饿死半路,白骨盈野,死者枕藉,惨绝人寰。
黑衣少年疑惑道:“你原路返回来找我,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份景象?”
背竹箱、持竹杖的青衣小童,有些闷闷不乐,道:“你就说能不能帮我这个忙吧?我没有什么承水的法宝,搬不来太多济渎之水,一旦我频繁往返此地和济渎,擅自搬迁渎水,水龙宗肯定要拦阻。李源,我在这里就只有你这么个朋友,你要是觉得为难,我回头搬运渎水,你就假装没看到。”
少年无奈道:“这是你现在需要去管的事情吗?我的好兄弟,走江一事,比天大了,我求你上点心吧。”
青衣小童咬了咬嘴唇,说道:“若是没瞧见那些人的可怜模样,我也就不管了,可既然瞧见,我心里不得劲。若是我家老爷在这里,他肯定会管一管的。”
正是沿着济渎由东往西游历的陈灵均,和一见投缘的济渎水正之一,李源。
双方已经在凫水岛那边,斩鸡头烧黄纸,算是拜把子的好兄弟了。
先前游历途中,陈灵均因为要勘验大渎两岸的山水地理,就稍稍远离大渎之水,不曾想越远离济渎,就越惨不忍睹,烈日炎炎,沿途禾稻枯焦,山野之中,几乎不见半点绿意,江河、水井皆干涸殆尽,地方官员几乎都放下一切政务,或带人掘井,或磕头祈雨,然后陈灵均在路上遇到了一群逃难的流民,在一棵枯树之下,稍稍躲避烈日灼烧,其中有个枯瘦如柴的小女孩,被双目无神的娘亲抱在怀中,奄奄一息,嘴唇干裂,却无血丝,只能咿呀呜咽。
以没心没肺著称于落魄山的陈灵均,唯独见不得小姑娘这副模样。
救下小姑娘他们之后,陈灵均就重返龙宫洞天,喊了李源一起来到这边。
李源正色道:“你就不好奇,为何此国君臣、仙师,为何依旧无法行云布雨,为何无法从济渎那边借水?我告诉你吧,此地干旱,是天时所致,并非是什么妖魔作祟、炼师施法,所以按照规矩,一国百姓,该有此劫,而那小国的君主,千不该万不该,前些年因为某事,惹恼了大源王朝皇帝陛下,此地一国之内的山水神祇,本就先于百姓遭了灾,山神稍好,众多水仙,都已大道受损,除了几位江神水神勉强自保,好些河伯、河婆如今下场更惨,辖境无水,金身日夜如被火煮。如今根本就没外人敢擅自出手,帮忙解围,不然崇玄署云霄宫随便来几位地仙,运转水法,就能够降下一场场甘霖,而那位君主,原本其实与水龙宗南宗邵敬芝的一位嫡传,是有些关系的,不一样喊不动了?”
济渎横贯北俱芦洲东西两端,曾有三座大渎祠庙,邻近春露圃的下祠早已破碎,上祠被崇玄署杨氏掌握,而中祠,名义上是被水龙宗炼化为祖师堂,事实上真正的主人,还是香火水正李源。
陈灵均握紧手中行山杖,沉声道:“我不管这些,走江不成,我家老爷至多骂我几句,可如果这次昧着良心,见死不救,以后我就算走江成功,一样没脸回家。”
陈灵均开始喃喃低语,似乎在为自己壮胆,“要是给老爷知道了,我就算有脸赖着不走,也不成的。我那老爷的脾气,我最清楚。反正真要因为此事,惹恼了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杨氏,大不了我就回了落魄山,讨老爷几句骂,算个屁。”
李源疑惑道:“陈平安为了你走江一事,筹划得如此周密仔细,结果你就这么半途而废,都还没正式走江,就灰溜溜返回家乡,到时候他真是只骂你几句?”
陈灵均嘿嘿笑道:“说不定还要夸我几句。”
李源神色凝重起来,说道:“兄弟,别怪我给你泼冷水,先与你说些老黄历的事情,你知道了,想清楚了,再做决定,布雨一事,远古真龙就有无数鲜血淋漓的前车之鉴,一个不慎,就会被拘押到斩龙台上,轻则抽筋剥皮,重则砍掉龙爪,拘押元神受那酷刑百年千年,再被贬谪为人间的江河小神,甚至还有那领斩刑的可怜虫,剁掉头颅,直接抛尸投水。此国干旱,并非人祸,是受劫难,你又无本地神灵的山水谱牒身份,一旦强行干涉,就会沾染因果极重,哪怕崇玄署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可对你以后的走江,大有影响,只会天劫更重,试想一下,化龙之前,你就敢以蛟龙之属的小小水族之身,擅改天数,给你走了江化了龙,岂不是只会更加肆无忌惮?老天爷不拾掇你拾掇谁?”
陈灵均病恹恹道:“别劝我了,我现在怕得要死,你这兄弟当得不仗义,明知道我不会改变注意,还这么吓唬我。”
李源叹了口气,“行吧行吧,只会有福同享的兄弟不是真兄弟,得看敢不敢有难同当,走,我这未来龙亭侯,带你去见一见那位未来的济渎灵源公!只要她肯点这个头,此事就算被崇玄署杨氏神仙们记恨在心,问题还是不大。至于水龙宗那边,孙结和邵敬芝,我这小小水正还是能够摆平的。”
陈灵均大喜,然后好奇问道:“未来的济渎灵源公?谁啊?我要不要准备一份见面礼?”
真要能够办成此事,就算让他交出一只龙王篓,也忍了!
李源嬉笑道:“就是南薰水殿内,那位被你夸得花枝乱颤的沈霖姐姐嘛。”
花枝乱颤当然是李源信口开河,陈灵均一口一口沈霖姐姐真好看,倒是千真万确。
陈灵均不敢置信,看了眼脚下大地,“你莫要诓我,这一来一回……”
陈灵均沉默片刻,继续道:“可能就会死好多人的。”
李源收敛笑意,说道:“既然有了决定,那咱们就兄弟齐心,我借你一块玉牌,可用水法,装下寻常一整条江水正神的辖境之水,你只管直接去济渎搬水,我则直接去南薰水殿找那沈霖,与她讨要一封灵源公旨意,她即将升任大渎灵源公,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,因为书院和大源崇玄署都已经得知消息,心领神会了,唯独我这龙亭侯,还小有变数,如今至多还是只能在水龙宗祖师堂摆摆谱。”
李源将一枚“三尺甘霖”交给陈灵均,先行御风远游,返回龙宫洞天。
陈灵均手持玉牌,去往济渎大水畔的僻静处,偷偷跃入水中,开始以本命水法,将渎水悄悄装入玉牌。
李源先去了趟水龙宗祖师堂,告知他此次亲自搬水行雨,水龙宗与崇玄署直说便是,宗主孙结笑着点头。
李源瞪大眼睛,“他娘的,你还真直说啊?就不怕我被杨老神仙找上门来活活砍死?”
孙结笑道:“崇玄署云霄宫再强势,还真不敢如此行事。”
李源揉了揉下巴,“也对,我与火龙真人都是勾肩搭背的好兄弟,一个个小小崇玄署算什么,敢砍我,我就去趴地峰抱火龙真人的大腿哭去。”
李源随后匆忙赶到了南薰水殿,拜访即将成为自己上司的水神娘娘沈霖,有求于人,难免有些扭捏,不曾想沈霖直接给出一道法旨,钤印了“灵源公”法印,交给李源,还问是否需要她帮忙搬水。
李源手持法旨卷轴,震惊道:“沈霖,你升任灵源公在即,就不怕横生枝节,与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杨氏恶了关系?”
他那兄弟陈灵均是个心比天大的,一听说水神娘娘与自家老爷是旧识,加上李源也确实给了些不该有的暗示,比如挤眉弄眼说了句你懂的,那南薰水殿女主人的姿容、气度,都是极好极好的,自古水仙之流,最是爱慕读书人,你家老爷又是个年轻有为的俊哥儿,李源伸出两根拇指,轻轻触碰,所以陈灵均当时就信以为真了,搂着李源的肩膀,说我懂我懂,走走走,我去瞅瞅我家老爷的小夫人到底怎么个模样。
到了南薰水殿,陈灵均果真半点不把自己当外人,加上当时又不知沈霖注定会是大渎灵源公,所以与那水神娘娘十分不见外。按照道理,性情贤淑的沈霖,对陈灵均这条别洲水蛇的观感,差不到哪里去,却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。如果陈灵均不是个青衣小童,估计南薰水殿以后就不会对陈灵均开门了。在当时李源看来,没关系,反正有自己在龙宫洞天,兄弟陈灵均哪里需要计较沈霖一个娘们的喜欢不喜欢。
这会儿沈霖微笑反问道:“不是那大源王朝和崇玄署,担心会不会与我恶了关系吗?”
李源竖起大拇指,“巾帼不让须眉!这话说得让我服气!”
等到李源离开龙宫洞天,陈灵均已经现出真身,携带玉牌,开始行云布雨。
千里山河,毫无征兆地乌云密布,然后骤降甘霖。
不少见此异象御风赶来的当地练气士,都纷纷对那条云中青蛇,作揖致谢。
李源发现陈灵均对于行云布雨一事,似乎十分生疏,便出手帮忙梳理云海雨幕。
一个时辰之后,李源坐在一片云上,陈灵均恢复人身,来到李源身边,后仰倒下,疲惫不堪,仍是与李源道了一声谢。
沉默许久。
李源看着被一场滂沱大雨润泽的人间山河,抚掌而笑,“大旱河草黄,飞鸟苦热死,鱼子化飞蝗,水庙土生烟,小龙蜿蜒出,背负青碧霄,洗去千里赤……”
陈灵均已经坐起身,举目远眺大地,怔怔出神。
他一直就是这么个人,喜欢嘴上硬气言语,做事也从来没分没寸,所以做成了布雨一事,开心是当然的,不会有任何后悔。可将来沿着济渎走江一事,因此受阻于大源王朝,或是在春露圃那边增加大道劫数,导致最后走江不成,也让陈灵均担心,不知道如何面对朱敛,还怎么与裴钱和暖树、米粒她们吹嘘自己?就像朱敛所说,只差没把吃饭、拉屎的地方一一标注出来了,这要是还无法走江化龙,他陈灵均就可以投水自尽,淹死自己好了。
所以陈灵均只希望一件事,要是那个天底下最老好人的老爷,在自己回落魄山之前,就已经返乡,就好了。
有老爷在落魄山上,到底能让人安心些,做错了,大不了被他骂几句,万一做对了,年轻老爷的笑脸,也是有的。
何况陈灵均还惦念着老爷的那份家底呢,就自家老爷那脾气,蛇胆石肯定还是有几颗的。他陈灵均用不着蛇胆石,但是暖树那个笨丫头,以及棋墩山那条黑蛇,黄湖山那条大蟒,都仍是需要的。老爷小气起来不是人,可大方起来更不是人啊。
陈灵均一个蹦跳起身,得继续赶路了。
李源说道:“沈霖那道法旨,还有我那玉牌,你都先带在身上,万一有大源王朝不长眼的东西拦路,你就拿出来。下次走江来此,再还不迟。”
陈灵均犹豫了一下,还是点头。
没办法,陈灵均这会儿就已经害怕那崇玄署,突然冒出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,然后一巴掌拍死自己了。
陈灵均决定先找个法子,给自己壮胆壮行,不然有点腿软,走不动路啊。
想了半天,与那李源问道:“你是不晓得我家老爷,那可是天下有数的武学大宗师,我与老爷学了些许皮毛,耍给你瞧瞧,省得你以为我吹牛。”
李源举起手,“别,算兄弟求你了,我怕辣眼睛。”
不曾想陈灵均已经开始抖搂起来,一个金鸡独立,然后双臂拧转向后,身体前倾,问道:“我这一手大鹏展翅,如何?!”
李源没好气道:“眼已瞎。”
陈灵均哈哈大笑,背好竹箱,手持行山杖,飘然远去。
李源盘腿而坐,没有转头,冷笑道:“崇玄署小天君来得这么快?怎的,要找我兄弟的麻烦。你要是敢对陈灵均出手,就别怪我水淹崇玄署了。”
一位年纪轻轻的黑衣书生手持折扇,抬脚走上白云,腰间系挂有一只黄绫小袋子,云霓光彩流溢而出,十分扎眼。
此人坐在李源一旁,以合拢折扇轻轻敲击手心,微笑道:“李水正想多了,我杨木茂,与那陈好人,那是天下少有的患难之交。只可惜鬼蜮谷一别,至今再无重逢,甚是想念好人兄啊。”
李源疑惑道:“陈好人,好人兄?是那陈平安?”
书生恍然道:“我与陈好人是平辈兄弟,李水正又与陈灵均是结拜兄弟,哎呦,我岂不是白白高出李水正一个辈分了?”
李源笑呵呵道:“小天君开心就好。”
书生说道:“雨龙摆尾黑云间,背负青天拥霄碧。”
李源怒道:“咋的,斗诗?!”
书生笑道:“与李水正斗诗,还不如去看陈灵均打拳。”
与那陈好人勾心斗角,才最有意思。
李源突然幸灾乐祸道:“小天君,你这次年轻十人,名次还是垫底啊。”
书生点头道:“垫底好,有盼头。”
北俱芦洲出自琼林宗的一份山水邸报,不但选出了年轻十人,还选出了邻居宝瓶洲的年轻十人,只是北俱芦洲山上修士,对于后者不感兴趣。
齐景龙因为成为了太徽剑宗的新任宗主,自然不在最新十人之列。不然太不把一座剑宗当回事了。琼林宗担心砥砺山附近的山头,会被太徽剑宗的剑修削成平地。
老面孔居多,依旧雷打不动第一人的林素,
野修黄希,武夫绣娘,这对砥砺山差点分出生死的老冤家,依旧上榜了。
已经是远游境瓶颈的杨进山,崇玄署小天君杨凝性,水经山仙子卢穗。
其余两人,都是众望所归,唯独一个女子,让人猜测不已,是横空出世的狮子峰嫡传弟子,李柳。
至于那个被贺小凉重伤的徐铉,其实上榜不难,但是琼林宗不敢将其入评,毕竟徐铉如今已经沦为整个北俱芦洲的笑柄。
至于那宝瓶洲,除了年轻十人,又列有候补十人,一大堆,估计会让北俱芦洲修士看得犯困。
什么马苦玄,观湖书院大君子,神诰宗昔年的金童玉女之一,云林姜氏庶子姜韫,朱荧王朝一个梦游中岳的少年,神人相授,得了一把剑仙遗物,破境一事,势如破竹……
书生啧啧笑道:“竟然没有好人兄,琼林宗这份邸报,实在让我太失望了。”
李源有些摸不着头脑,陈平安到底怎么招惹上这个小天君的。就陈平安那傻乎乎的烂好人脾气,该不会已经吃过大亏吧?
书生说道:“我要看好戏去了,就不陪李水正晒太阳了。去见一见那位魏剑仙的风采。”
李源说道:“崇玄署到底怎么个意思?”
书生笑道:“我是杨木茂,如何晓得崇玄署的想法。”
李源怒道:“你贱不贱?好好一个小天君,怎么变成了这个鸟样!”
书生大笑一声,御风远游。
真正能够入得北俱芦洲眼的“年轻一辈”,其实就两人,大骊十境武夫宋长镜,风雪庙剑仙魏晋,确实年轻,因为都是五十岁左右。对于山上修道之人而言,以两人如今的境界而论,可谓年轻得令人发指了。
一位是大骊宋氏“太上皇”一般的存在,一位已是实打实的剑仙,再丢入年轻十人之列,确实太不合适。
琼林宗倒是不怕一位宝瓶洲的玉璞境剑修,但是魏晋游历过剑气长城,在那边驻守多年,想必与太徽剑宗宗主齐景龙、掌律老祖黄童,浮萍剑湖郦采,那就都不会陌生了。这种香火情,不是酒桌上的推杯换盏能够赢得的。
况且在北俱芦洲修士眼中,天下剑仙,只分两种,去过剑气长城的豪杰,没去过剑气长城的窝囊废。
哪怕是那个身为北地第一人的大剑仙白裳,私底下,一样会被北俱芦洲修士暗暗嘲讽。
所以对于风雪庙剑仙魏晋,哪怕是毫无关系的琼林宗,依旧愿意敬重几分。
至于魏晋是如何回报这份敬意的,更是十分北俱芦洲了。
跨洲问剑天君谢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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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位女子在桐叶洲北部悄然登岸,在桐叶宗找到了在一处水边结茅修行的外乡剑仙,左右。
如今北俱芦洲的所有宗字头仙家,玉圭宗,扶乩宗,太平山在内,都在大兴土木,桐叶宗也不例外。
她见到左右之后,自称长命,来自牢狱,以后会在落魄山修行。
左右听过了她关于小师弟的那些讲述,只是点头,然后说了两个字:“很好。”
长命欲言又止。
左右站在水边,“等到此处事了,我去接回小师弟。”
长命面有苦色,果然果然,被隐官大人料中了,只得小声说道:“主人与我说过,如果万一前辈有此想法,就希望前辈……”
左右摆摆手,道:“谁是师兄谁是师弟?没个规矩。”
长命哑口无言。
左右记起一事,趁着当下犹有一点闲暇功夫,说道:“我去趟埋河,就不送你了。”
左右直接御剑远去。
长命对此也无可奈何,离开桐叶宗,去往宝瓶洲。
夜幕中,大泉王朝蜃景城内,姜尚真正在与那位曹州夫人相谈甚欢,她赏月色,姜尚真赏绝色。
这位一本牡丹出身的曹州夫人,真是名副其实的国色天香。今夜不虚此行。
极高处,如有雷震。
姜尚真凝神望去,是那剑仙路过,大笑起身,与曹州夫人告罪一声,御风化虹而去,视蜃景城护城大阵若无物。
那位曹州夫人半晌没回过神,这个谈吐风雅的穷酸书生,不是说自己是一位进京赶考的士子吗?只因为囊中羞涩,只能厚颜借住道观?
片刻之后,被一剑劈到地面的姜尚真,悻悻然抖落尘土,偷偷返回蜃景城,重回道观,与曹州夫人赔罪不已。
曹州夫人眼神幽怨,手捧心口,“你到底是谁?”
男人举杯,轻声笑道:“我不问夫人,是不是天上客谪落人世间,夫人却要问我姓名,岂不是让我这凡夫俗子愈发俗气了?”
曹州夫人哀叹一声,挥袖道:“去去去,没有一句正经言语,不敢与你吃酒了。”
姜尚真站起身,作揖离去,只是将那行山杖落在了酒席间。曹州夫人倒也没提醒。
一道剑光落在埋河畔的碧游宫之前,与那女鬼门房说道:“与你家水神娘娘通报一声……”
不等左右说完,正吃着一碗鳝鱼面的埋河水神娘娘,早已察觉到一位剑仙的突兀登门,因为担心自家门房是鬼物出身,一个不小心就剑仙嫌弃碍眼,而被剁死,她只得缩地山河,瞬间来到大门口,腮帮鼓鼓,含糊不清,骂骂咧咧跨过府邸大门,剑仙了不起啊,他娘的大半夜打搅吃宵夜……见到了那个长得不咋的的男子,她打了个饱嗝,然后大声问道:“做啥子?”
左右笑道:“我叫左右,是陈平安的师兄。”
埋河水神娘娘先是呆若木鸡,然后两眼放光,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,真不是做梦!
他娘的文圣老爷的弟子,真是一个比一个英俊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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宝瓶洲中部的大渎之畔。
崔东山正在翻看一本书。
柳清风在一旁吃着颗略显冷硬的粽子,细嚼慢咽。
崔东山合上书,将那本新鲜出炉、大肆版刻的书籍,递给柳清风,“借你瞧瞧。”
柳清风接过书籍,一边吃着粽子一边翻书,起先看书翻页极快,序文实在是行文平平,粽子倒是吃得依旧很慢。
柳清风似乎看到精彩处,笑了起来,翻书慢了些,是讲一对好朋友山水故事,年龄不算悬殊,差了七八岁。都是陋巷贫寒出身,年纪小的那个,最后去了一处名为罄竹湖的地方,反而率先走上修道之路。而一条巷子、年纪更大的少年,离乡之时,还是个刚刚学拳的武夫。一个名叫顾忏,一个名为陈凭案。顾忏小小年纪,到了野修如云的罄竹湖,就强掳了许多妙龄女子,担任自家府邸的开襟小娘,要送给那个视为兄长的陈凭案,后者则是罄竹湖十友之首。
大致故事,分为两条线,齐头并进,顾忏在书简湖当混世魔王,陈凭案则独自一人,离乡游历山水。最终两人重逢,已经是武学宗师的年轻人,救下了滥杀无辜的顾忏,最后给出了些世俗金银,装模作样,潦草举办了几场法事,试图堵住悠悠之口。做完之后,年轻武夫就立即悄然离开,顾忏更是从此隐姓埋名,消失无踪。
最后还是一座仙家宗门,联手一支驻守铁骑,收拾残局,为那些枉死之人,举办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。
崔东山笑问道:“看完之后,观感如何?”
柳清风反问道:“最初撰写此书、版刻此书的两拨人,下场如何?”
崔东山说道:“非死即伤。”
柳清风点头道:“分寸拿捏得还算不错,若是赶尽杀绝,太过斩草除根,就当山上山下的看客们是傻子了。既然那位饱读诗书的年轻武夫,还算有些良知,并且喜好沽名钓誉,自然不会如此暴虐行事,换成是我在幕后谋划此事,还要让那顾忏行凶,然后陈凭案现身拦阻前者,只是不小心露出了马脚,被侥幸生还之人,认出了他的身份。如此一来,就合情合理了。”
“不是合情合理,是合乎脉络。”
“在山水邸报上,最早推荐此书的仙家山头,是哪座?”
崔东山笑道:“是个不入流的山上小门派,专门吃这碗饭的,已经脚底抹油跑路了,当然也有可能被杀人灭口,做得比较隐蔽,暂时查不出来。说实话,我其实懒得去查。”
柳清风感慨道:“话说回来,这本书最前边的篇幅,短短数千字,写得真是朴实动人。好些个民间疾苦,尽在笔端。山上仙师,还有读书人,确实都该用心读一读。”
各种乡俗,娓娓道来,田垄守夜争水,少年上山砍柴烧炭,背篓下山,与市井富家翁在门口讨价还价,被后者呵斥退下台阶,少年接过那串铜钱之时,手心多老茧。
隆冬苦寒时节,少年上山采药挣钱,双手冻疮开裂,采药之时,小心翼翼,免得沾染血迹,卖给山下药铺之时,贱了价钱。
描写这些,往往不过寥寥数语,就让人读到开篇文字,就对少年心生怜悯,其中又有一些奇绝文字,更是足可让男子心领神会,例如书中描写那小镇风俗“滞穗”,是说那乡野麦熟之时,孤儿寡母便可以在割麦村夫之后,拾取残剩麦子,哪怕不是自家麦田,农家也不会驱赶,而割麦的青壮村夫,也都不会回顾,极具古礼古风。
妙处在书上一句,少年为寡妇帮忙,偶一抬头,见那妇人蹲在地上的身影,便红了脸,赶紧低头,又转头看了眼旁处饱满的麦穗。
这一抬头,一低头,一转头,便将一位劳苦少年既淳朴、却懵懂且复杂的心思情思,只一句,便写活了。
开篇之后的故事,估计无论是落魄文士,还是江湖中人,或是山上修士,都会喜欢看。因为除了顾忏在罄竹湖的肆无忌惮,大杀四方,更写了那少年的此后奇遇连连,一连串大大小小的际遇,环环相扣,却不显突兀,深山之中拾得一部老旧拳谱,
出门游历,偶遇世外高人,拳法小成之后,又误入仙家府邸,学得一门上乘术法,出拳杀人,处处占据大义,便是跋山涉水,遇见妖魔鬼怪,皆是出拳果决,酣畅淋漓,大有意气风发的少年豪杰气概。
与不少山神水仙更是一见投缘,其中又有与那些红颜知己在江湖上的萍水相逢,与那娇憨狐魅的两厢情愿,为了帮助一位美艳女鬼沉冤昭雪,大闹城隍阁等等,也写得极为别致动人。好一个怜香惜玉的少年有情郎。
关键是还将那少年游侠儿一路山水游历的勤勉好学,笔墨颇多。在这之后,才是罄竹湖的那场重头戏了。险象环生,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终于成功从山泽野修手中救下已犯众怒的顾忏,在这期间,年轻武夫机智百出,又有仙家术法傍身,因祸得福,机缘所得一枚养剑葫,更有两位仙子暗中帮忙照拂,甚至不惜与师门反目,足可让翻书的看客们大呼过瘾。
柳清风突然意识到手中还拿着小半粽子,囫囵吃下。
罄竹湖,书简湖。罄竹难书。
顾忏,忏悔之忏。谐音顾璨。
陈凭案。当然更是谐音陈平安。
书的末尾写到“只见那年轻游侠儿,回望一眼罄竹湖,只觉得问心无愧了,却又难免良心不安,扯了扯身上那好似儒衫的青衣襟领,竟是久久无言,百感交集之下,只得痛饮一口酒,便失魂落魄,就此远去。”
好一个落魄远去,堪称绝妙。
至于那位年轻游侠是就此返乡,还是继续远游江湖,书上没写。
柳清风轻轻拍打着那本合上的书籍,突然问道:“若是陈平安有机会翻看此书,会如何?”
崔东山想了想,说道:“读到好文字好诗句,说不定还要摘抄笔录。看完之后,估计只会觉得那个陈凭案太可笑,太不聪明谨慎,哪里像他了。恨不得替那位捉刀客修改一番。”
柳清风又问,“如果能够亲眼见到那个写书人?”
崔东山摇头道:“以前我知道答案,如今不确定了。”
柳清风难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一回,“是以前会一拳打杀,如今见过了世间真正大事,则未必。还是以前未必,如今一拳打杀?”
崔东山后仰倒去,嬉皮笑脸道:“天晓得唉。”
柳清风将书籍还给崔东山,微笑道:“看完书,吃饱饭,做读书人该做的事情,才是读书人。”
崔东山却在笑过之后,开始在柳清风一旁滚来滚去。
柳清风无奈道:“以崔先生的手段,彻底禁绝此书,不难吧?”
崔东山只是在地上撒泼打滚,大袖乱拍,尘土飞扬。
柳清风揉了揉额头。
崔东山坐起身,双手笼袖,耷拉着脑袋,“其实我半点不生气,就是有些……”
柳清风补上一句,“失望。”
崔东山摇摇头,“错了。恰恰相反。”
崔东山抬起一手,双指并拢,轻轻举起,“愿为夜幕暗室的一粒灯火,照彻万里尘埃千百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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