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雄 !
“不用奇怪……我没疯……”
晚间,篝火明灭之间,李破瞅着小心翼翼,欲言又止的罗士信和薛万彻,撇着嘴道了一句。
一瞬间,这两位就好像同时都松了一口气。
罗士信在架在篝火上的羊羔身上片下了老大一块肉,本来想递给李破,顺手就扔进了自己嘴里,大嚼了起来,估计是在安慰自己那颗粗糙的心。
嘴里还含混的嘟囔,“哥哥,莫要吓人了,打仗俺从来没怕过,可方才俺却怕了,就怕哥哥被草原上的鬼怪上了身,那俺只能打哥哥一顿,才能将鬼怪赶走……”
李破呲了呲牙,心说,你小子若敢跟我动手动脚,我先就把你揍成鬼怪再说。
薛万彻嘿嘿笑了起来,和这年头儿很多人不一样,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,秉持的也不是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教诲,而是类似男鬼来仗剑诛之,女鬼来笑而纳之那一套胆上生毛的做派。
“总管,那些尸骨是……”
李破呵呵一笑,随口道着,“这处军寨当年属云中守捉府辖下,我家叔父就在此处驻守,咱家祖上做过些小官儿,到了我这一代,家无片瓦之外,人丁也不成了,于是就辗转来投叔父。”
“咱少年时在这里呆过些日子,本来这里有些兵卒,逢汉王谋反事,云中守捉府一下就没了,军卒四散,大家都成了孤魂野鬼。”
“叔父结义兄弟三人,不忍相弃之下,就留了下来,嗯,是大业六年的时候吧……”
“突厥始毕可汗接任汗位,云中也乱了起来,也不知是些什么部族过来,袭破了咱们的寨子,几位叔父都战死在了这里。”
“我侥幸生还,杀了些狗贼,回来安葬了几位叔父,然后南下归国。”
此时李破说起这些往事来,已经没有任何的顾忌了,当年那个为了一纸户籍差点连命都丢了的小人物,已经一去不返。
现在就算他说自己是从星星上下来的,估计也有人愿意相信呢。
薛万彻有些惊奇,代州军中如今对李破的来历颇有点讳莫如深的感觉,因为李破出身到底不高,后来人会标榜什么白手起家之类的东西,可这年头的人,出身不好,就算不得多有光彩的事情了。
罗士信则一拍大腿,吼声如雷,“俺就说嘛,哪儿来野小子,揍俺揍的那么狠……呃,哥哥莫怪,那会儿俺是混了些,过后俺去给几位叔父寻个好去处,算是尽尽孝心。”
“哥哥也莫要再伤心了,俺爹娘他们被一场大水都冲没了影子,连个尸骨都寻不到呢。”
说到这里,偌大一条汉子,眼圈却迅速红了起来。
李破咧了咧嘴,无奈的拍了拍罗士信的肩膀,安慰人的活儿他到是长干,可安慰罗士信这厮……总觉着不太对劲儿。
“咱们啊,都没遇上好世道,天灾人祸,人命贱如猪狗……乱世中人,身不由己,你我起兵边塞,也不过是挣扎求存罢了,可如今……南征北战,无有歇时,何苦来哉?”
薛万彻轻轻扬眉,这话他不愿意听,立即沉声道:“总管如今身系并代两州安危,众望所归,千万莫要堕了志向,大丈夫生于乱世,若不能存堪平天下之心,竭力振作,久后必为他人所缚啊……”
罗士信眼圈立马不红了,狠狠瞪了薛万彻一眼,“俺家哥哥英雄了得,志向大着呢,还用你来相劝?”
李破不由大笑,“不必争执……”
一边说着,一边长身而起,幽幽道:“正所谓,天下英雄出我辈,一入江湖岁月催。鸿图霸业笑谈中,不胜人间一场醉。提剑跨骑挥鬼雨,白骨如山鸟惊飞。尘世如潮人如水,只叹江湖几人回。”
“一场游戏罢了多少年之后,咱们也不过一坯黄土……只是……我等既是应时而生,总归要做些什么,才不枉咱们在这世上走了一圈,不求闻达于天下,只求个问心无愧罢了。”
罗士信这粗人没太听明白,挠了挠脑袋。
薛万彻却是觉着浑身发热,一腔热血都被激了起来,他这人是个比较决绝的人,当即振衣而起,捶着胸膛,像个学生般恭敬问道:“总管,何为无愧?”
从晋阳开始,对于将来的考量,李破思虑已是越加明晰,随口便道:“我今日收拾几位叔父遗骨,回去好好安葬,便可无愧于几位叔父教养之恩。”
“我为代州行军总管,屡却突厥于边塞,今又率你等深入草原腹地,杀敌无算,便可无愧于祖宗,无愧于隋臣本份。”
“我为并代两州之主,让两州百姓安居乐业,不虑衣食,便可无愧于这数十万百姓之供养。”
薛万彻垂头想了想,肆无忌惮的问了一句从没有人敢问的话,“那若为天下之主呢?”
李破看了看他,心中有些诧异,这人随在他身边日子可不多,没想到,却是他们这些人中间,野心最大的一个?
“外却强敌,内安黎庶,便是帝王功业了,说起来很是简单,可惜没几个君王能够做到,人心这东西也很难琢磨,太平时,少有人去珍惜,等世道乱了,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察觉太平时节的难得……”
“所以啊,所谓帝王功业,也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了。”
薛万彻深深躬身,抱拳道:“总管之言,振聋发聩,一席话足以让末将受益终生……总管若为天下之主,定为天下人之大幸事,可如今,却只能泽及两州百姓,末将甚憾之。”
你倒是真敢说,薛世雄那样的人,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儿子来呢?
李破笑笑,心说,我要是成了什么天下之主,你这样的人岂非就要小心了?门阀之辈高高在上,我若不把你们一个个踹翻在地,怎么能睡得着觉?
想到这些,李破一下就失去了说话的兴致,摆了摆手道:“都歇着去吧,咱们在这里转了许久,也不知道突厥人知不知道咱们在这里,都小心些,别弄的像之前那些突厥人一样,被人晚上靠过来,也不知晓呢。”
薛万彻知道,谈话结束了,心里微微有些遗憾,现在的他,确实已经颇为觉得,眼前这位起于微末的代州行军总管,大有王者之像。
听听那些话,说的多好,还能出口成章,鸿图霸业笑谈中,这样的气魄,世间又有几人能及?而其领兵之能,更是让人可怖可畏……
他薛某人的眼光,果然精准独到。
带着些许的遗憾,和罗士信一同捶了捶胸甲,各自离去。
篝火旁边,一下安静了下来。
李破喝了点水,也不再多想,龙生九子,各自不同,没必要为几句空谈就生出这样那样的猜测,十分的没必要。
而如今,他也算是了了一件心事,回去将几个老军安葬在云内陵园之中,有那许多人相陪,若他们死而有灵,想来也应欢喜,此事便算是圆满了。
心中轻松之余,倒头便睡。
第二天一早起来,阿史那庆云领着自黄旗海被俘,就一直没笑过的库车,带着讨好的笑给李破送上早餐,一只烤的乌漆墨黑的兔子,据说是库车捉到的。
李破厌弃的扔回给了两个倒霉蛋,让他们自己享用了。
这时,阿史那庆云小心翼翼的问,“将军,我们两个不算是奴隶吧?”
在旁边恶狠狠开始啃兔肉的库车一下也支起了耳朵,没有谁愿意做奴隶,不管是草原人还是隋人。
“你说呢?”李破揉了揉脸颊,草原上的风太硬了,就算他很留恋这里,这里的环境还是让他觉着不舒服。
“应该不算吧?您将我们带在了身边,让我们沐浴在您的光辉之下,可我们并不知道,该做些什么,才能给您带来欢喜呢?”
“你们又能做什么?”捡了两个孩子回来,纯属顺手的事儿,当然,他们身上必定有些闪光点让他所看重。
“他能为您杀死敌人……”指了指自己的同伴,阿史那庆云说的干净利落。
“我……”可说到他自己,这厮歪头想了半天,才憋出一句来,“我能为您管好奴隶和牛羊。”
噗,不等李破说什么,旁边的库车已经将满嘴的兔肉都喷了出来,然后就是一阵咳嗦。
阿史那庆云恶狠狠的瞪了同伴一眼,心说,要不是我,你早被人砍下头颅,去喂秃鹫和鬣狗了。
转过脸来,就殷切的看着李破,显然,成群被俘的同族,让他感到非常的不安稳,就怕一下沦为其他人那样,和牛羊没什么区别的奴隶。
李破也乐了,别人或许觉着这个突厥少年过于无耻,也怯懦的很,可李破不这么看,求存中的人,若还放不下脸面,活该去死。
就像当年他初入马邑城,要还大咧咧的以为自己多了不起,说不定现在他的尸骨都已经找不见了呢。
归根结底,他对这个突厥少年有所不同,就是因为其人身上有和他相似的地方。
既不真的那么谄媚,说出来的话语,也不会让人厌恶,却能找到机会,努力让自己活下来,甚至于过的更舒服一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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