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门宰相 !
如今盐钞的价格虽降至十贯一席,但八十席盐钞就是八百贯。
欧阳修的情面虽大,但吏部也是要好处的,钱一到账,吏部立即给黄履安排了钱塘县试衔县令之职。
须知沈括是钱塘人士。
章越这塞钱的用意不言而喻。
黄履试衔县令的官位定下后,沈遘当即找了章越过去谈话,透露了沈括有意招纳黄履为婿的意思。
章越一听即大喜,当即自己也成功作了一回媒人,火速撮合了自己这好兄弟的婚事。
黄履授官后马上就要离京,故而也没功夫三媒六娉啥的,再说沈括的妻子已是去逝,他一个直男也不会作主啥的,黄履则是如何都好。
于是两边一拍即合,没讲什么规矩,火速将婚事办了。
黄履大婚这日,就在汴京外租了个宅院,章越将自己府里的人手都调来给黄履帮忙,然后郭林等同窗好友都来捧场,顺便闹一闹洞房啥的。
至于黄履家中太过狭窄,不适合宴饮,酒席便定在一旁的酒肆中。
沈遘,沈括等女方这边也将酒席办在这里。
章越帮黄履应酬了一阵好容易坐下喝了口茶,却见王安石被司仪请来与己一桌。
章越起身向王安石见礼,王安石看了章越一眼道了句:“哦,是度之啊!”
当即章越与王安石同坐。
章越心底琢磨,王安石如何来了?等到沈辽到场时,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王安石是沈括亲戚。
为啥这么说呢?
原来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娶了谢绛的女儿为妻。
谢绛的母亲是沈括之父沈周妻子的姐姐,也就是沈括的姨母,所以王安礼的妻子也就是沈括的姨表侄女。
沈周的墓志铭就是王安石书写的,同时嘉祐八年进士考试,王安石是同知贡举,故而沈括还是王安石的学生。
王安石曾从沈辽学过书法,二人关系不错。但是王安石对沈遘却很不待见。
王安石有个诗句写得沈遘‘倚然一榻枕书卧,直到日斜骑马归。’说沈遘没啥本事,整天上班只知道枕着书本睡觉,到了天黑便骑马而归。
沈遘为开封府办事风格就是这样,史书上说沈遘知开封府时‘旦暮视事,日中则廷无留人,出谢诸客,从容笑语’。
就是除了白天晚上办公,其余时间都不在官衙里。沈遘干啥呢?出谢诸客,从容笑语。
此举看起来是很过分,可沈遘这人有急才,有次他生了病,便将挤压的案卷拿出来批改,一口气连判数百纸,落笔如风雨,汗一出病便好了。
不过王安石就是看沈遘不顺眼,除了写诗奚落外,历史上沈家请王安石给沈遘墓志铭。王安石写到‘公虽不尝读书’,沈家上下看不过去了,沈遘差点成了状元,你怎么说他不读书了?
在沈家抗议下,王安石才将读书改为视书,方正就是那个意思,我王安石鄙视你!
章越与王安石一桌吃饭,可谓是如芒在背。不过与王安石吃饭有个好处,听说他也只吃面前一盘菜,那么其余的菜我就不客气。
这时候但见沈遘举盏走了过来,对方可是开封府知府,章越王安石一并起身。
沈遘先与王安石敬酒道:“介甫多谢你能来啊!”
王安石道:“文通兄,舍弟如今在唐子方幕下不能到场,吾这兄长便为代劳。”
章越心想哪有这么讲的。
沈遘丝毫不以为意,而是道:“介甫这么说就见外了,今日章学士在旁,想必你宴上不会寂寞。”
章越闻言勉强向沈遘露出一个笑容心底却想,与他一桌,我亚历山大好不。
沈遘与王安石说了几句,二人倒是谈笑几句关系甚睦。章越心想二人关系,倒不似道听途说来的那么差。
看来王安石这人吐槽归吐糟,但私交还是不错的,似好朋友间开玩笑那等,否则也不会给你写墓志铭了。
王安石,章越重新入座,不久开宴,席上有沈辽与二人说话,宴上倒显得气氛不那么差,不久沈辽离席,便一下子沉闷下来。
本着礼貌,章越端起茶盅向王安石敬了一杯,王安石亦是举茶呷了一口气然后道:“度之,你这交引所我听闻了。”
章越听王安石提及交引所,于是道:“小打小闹不值一提。”
章越一面说着一面在心底默数着‘十二’。
但见王安石对着面前的三味羹夹了第十二筷后,章越暗暗偷笑。却听王安石道:“周礼有云,泉府掌以市之征布、敛市之不售、货之滞于民用者,此交引所之设,度之可是仿之周礼。”
章越心知王安石是周礼的大行家,正要言语些什么时,突然脑海中灵光一现。
没错,如今交引所被朝堂诸公攻讦甚急,不就是名不正言不顺,被人视为朝廷横征暴敛之工具么?
若是交引所仿以周礼中泉府之名目,如此在庙堂上通过的难度就会减小吧,王安石果真是高手,一句话即点拨了自己。
章越心底大喜言道:“王公一句话真是化解了我之疑难。”
王安石淡淡地道:“我不过是有一说一罢了,我听过元度转述元长的剩余价值之论,虽说得有些新鲜,但说到底还是抑兼并与收其盈余之道罢了。”
章越听了心道,原来自己与蔡京说了那番话,传入王安石的耳中了,哎呀,十三了!
数着王安石默默夹了第十三筷后,口中一边咀嚼着嫩笋,一边言道:“不过元度所转述似有不周之意,老夫想听听度之是如何说的……”
章越仔细心想,王安石为何要帮自己?仔细想来王安石是薛向的铁杆支持者。
薛向在陕西滥发盐钞自行购马,王安石睁着眼睛说瞎话,不惜与老朋友欧阳修翻脸,也要力挺薛向,故而这笔帐上王安石也要记上一笔。
而交引所的存在,可以保障薛向继续在陕西如此滥发盐钞。
章越想了想道:“其实也没什么,我听闻王公之论,要紧在‘民不加赋而国用饶’这几个字上,不过说道抑兼并,收盈余,交引所之设既同又不同而已。”
反正自薛向这个搞法后,章越对于‘民不加赋而国用足’已是产生了相当大的阴影。
王安石闻言铿锵有声地道:“节流不如开源,抑兼并与理财合与须与,这就是民不加赋而国用足,亦是老夫之志也!”
“不过度之,何为抑兼并,收盈余同与不同?”
章越没什么与王安石探讨的意思,反正自己说了也白说,说服不了他。
于是章越随口应付道:“王公,秦能兼六国,却不能抑兼并,反而寡妇清筑台。古往今来如何难遏兼并之事?盖因错了本末。”
“我将天下的钱可视为两等,一等是劳作而生的钱,还有一等是钱生的钱,所谓民不加赋而国用足,就是将天下以钱生的钱,拿出一部分为国所用也。王公,吃菜!”
王安石脸上露出个我早已料到的神情,夹了第十四筷后道:“劳作而生的钱是为农,钱生之钱则为工商也。故而工商逐末者,当重租税以困辱之,民见末业之无用,又为纠罚困辱,不得不趋田亩,度之之意可是如此?”
“非也!”章越摇头。
王安石问道:“那是如何?”
章越吃了块鹿肉,心道与王安石这般聊下去,好菜都被旁人都夹去了。
他漫不经心地言道:“王公,在江南有一个擅农桑之事的人,向一地主租了百亩地,自己家出了种子耕牛,再雇了五名不善农事之民耕种。”
“到了秋收此人得入一百贯,其中五十贯缴了田租,三十贯给了雇农,十贯为种子耕牛之费,最后十贯为己一年所盈余。”
“王公,天下之所入,大体皆为这三者,分别是田租,劳作之费,以及吾称之的盈余。敢问王公一句这抑商趋于田亩,指得是这十贯之盈余?”
尽管章越一个劲地催菜,但王安石心事半点没有在菜肴上,而是道:“播种收获,补助不足,必待有力之人而后全具,当然不可抑也。”
章越一面大快朵颐,一面捧着碗,用手中筷子指指点点言道:“然也,这人有贤愚之别,正如物有不齐,此乃万事之情也。贤者苦于分身乏术,愚者则昧于不见生财之道,二者合则为利,分则地覆,不可因一句抑兼并而强齐贤愚。”
“民若无得力之人组织,如何事生产之道,此盈余亦为劳作所生之钱,唯独这田租乃钱所生之钱!”
章越说得飞快,又飞快吃了口菜,边嚼边道:“故而抑兼并,这是秦法也难办到之事,若逐此而为,乃舍本逐末也,本在何处?在于抑田租之上。田租乃钱生之钱,一切以钱生钱之事,朝廷可兼而理之!既为抑兼并,厚养劳作之风,此方为理财开源也!”
听了章越之语,连素来号称强辩的王安石亦感到有些无从驳起。
王安石认真地重复了章越的话道:“度之,方才所言是田租,盈余,劳作之费,天下收入皆为这三等。”
章越吐了块羊脊骨道:“然也,一亩稻田所卖之钱,即为这三者所分。出卖劳作所入,以农识种子耕牛为入,以地租为入,天下之财莫过于这三等,天下之人莫过食此三等为生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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